西格爾良久才回到房間。

他面色已經恢覆平靜，就連霍爾尼格方才看到的那絲蒼白都已消失殆盡，他平靜溫和地看著特麗絲，就如最初見到特麗絲那般。

這樣的神情不由讓霍爾尼格放下心，他並不想看到西格爾為感情失去理智的模樣，這會讓敵人乘虛而入。

他當然知道西格爾愛西維婭。

可是愛情本就只是人類世界的諸多感情之一，即使失去也不可惜。更何況——西維婭畢竟是西格爾的妹妹。

雖然魔鬼一向不在意血緣關系，但西格爾只是個人類。

“抱歉剛才讓公主看笑話了，”西格爾朝特麗絲笑了笑——他又露出那樣標志性謙卑而溫和的笑容，配合一張英俊得令少女心碎的臉，看上去無比誘人，“妹妹年齡還小，和我平日打鬧習慣，這兩日初到貴國……”

“沒關系，”特麗絲溫柔地擺擺手，“你知道我不在意這些。”

西格爾靜靜地望了她幾秒，才移開視線。

窗外烈陽高照，是秋日中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順著庭院中的樹木滑落到地面，從樹葉間隙灑出不規則的光圈。雲層湧動，看上去又是平靜的一天。

“公主似乎是第一次主動來找我，”西格爾說，“以往公主從未來過。”

他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這讓特麗絲懷疑方才他在門外與妹妹交涉時露出的那絲脆弱只是自己的錯覺。

“今日有些事情想與你商量。”特麗絲笑笑看著他。

西格爾為特麗絲調好一杯溫茶，特麗絲接過茶，卻並未飲，而是咬住瓷杯邊緣，眼神靜默。

“你能猜到是什麽事麽？”她擡起眼，望著看上去並不急切的西格爾。

“我只是不知道猜得對不對。”

“也許你可以先說出來，”特麗絲說，“我想聽聽。”

霍爾尼格仍坐在西格爾輸掉的棋局旁，探究兩人的下棋方式，以此佐證西格爾一定是放水西維婭才能贏。但在聽到特麗絲的話後，他十分識趣地站起身。

“殿下，”他規規矩矩地朝西格爾行了一個人類的禮節，“我先下去了。”

西格爾看著霍爾尼格不倫不類的禮節，不知該欣慰還是別扭。

“不用，”他還未開口，特麗絲就已截斷話頭，“你留下吧。”

“似乎有些不合適。”霍爾尼格說。

“沒什麽不合適的，維爾遜也在趕來的路上，你知道的——”特麗絲頓了頓，“他這個人有點脫線，而且我不太方便與他經常出現在同一場合。”

“你認識維爾遜?麥克亞當麽？”她直勾勾地看著霍爾尼格。

——

此時此刻西維婭的房間中，小灰已經離開，只剩下息昀與西維婭兩人。

小灰說完那番話後，似乎也意識到應該給西維婭一些思考的空間——即使它認為自己的言辭毫無破綻，是個人就該附和。

“它去幹什麽了？”然而西維婭還是問了問。

“它說想弄清楚這座皇宮中現存的魔鬼都有誰。”

“你真相信它說的那個故事？”西維婭看著息昀，“什麽雅格?利奧波特、什麽麥克亞當家族……”她搖搖頭，“你不覺得這些事離我們都太遙遠了嗎？”

“你是世上最強國家天翼國的公主，我也是之後終將重權在握的人，魔法的事情怎麽會離我們遙遠？是你一直以來都活得太過封閉。”息昀的話意有所指。

“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你沒必要一直盯著那麽一個人，”息昀緩慢地說，“我們來之前你又去找西格爾了吧？你應該知道——”

息昀頓了頓，似乎在組織將傷害降到最低的措辭。但是良久，他都沒有說出接下來的話。

自始至終，西維婭都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你應該知道——”息昀又艱難地重覆了一遍，可是依舊沒有說下去。

“別說了。”西維婭說。

“看來你不想聽。”

“我沒有不想聽，是你說話吞吞吐吐，最近你到底是怎麽了？你變得我有些不認識，以前那個瀟灑恣意的同班同學息昀去哪了？還是說人只要走出學院都會變。”

說著說著西維婭也有些激動——

“現在的你我不喜歡。”她不知怎麽就帶了點惡狠狠的語氣。

不知道是因為她的哪句話，西維婭說完擡起頭後，看見了一張異常慘白憂傷的臉。

就像是被最尖銳的刀刃刺破喉嚨那樣慘淡的臉，一瞬間，西維婭甚至有些不忍，可她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平日她也時常與息昀這樣開玩笑。

“我……”西維婭朝後退了一步。

息昀：“你什麽都不懂。”

他臉色慘然，仿若全身骨架都被抽脫，只剩下幾塊松散的肉在支撐身形。

“你什麽都不懂。”他喃喃自語地又重覆了一遍。

“好了……”西維婭也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似乎是有些重，雖然她真的真的憋了許久——她上前一步，想要摸摸息昀的頭，“剛才是我不對……”

息昀捏住她的手腕，他幾近沒什麽力氣，也怕傷著西維婭。所以力道極輕，可偏偏他的眼神冰冷又慘淡，西維婭一瞬間被頓住，手腕也任由他抓住了。

“他根本就不愛你，如果愛你的話怎麽會這樣對你？他大可直接點地拒絕你，說對你只是兄妹之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任由你黯然神傷——”

像是在報覆誰，息昀的聲音快而輕，帶著一股狠戾之氣，“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不會讓你這樣難過。”

“只是你從來都不看看我，我們已經認識三年了，從你十六歲進入魔法高級學院開始，你從來都不看我，”息昀忽然覺得委屈極了，他甚至感受到鼻腔一股酸意，很多時候他都忘記自己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他強行將酸意忍住，定定地看著似乎已被嚇傻的西維婭，“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裏比不上他？他在我這個年齡時也僅僅是我現在的軍銜，就因為他是國王的兒子嗎？還是你覺得他比我強？”

西維婭確實是被嚇傻了，她呆呆地望著息昀，心想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聽懂，可是連在一起卻怎麽也聽不懂。

“你在說什麽啊……”西維婭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她覺得喉嚨都仿若不屬於自己。

“你是不是覺得他比我強？”息昀卻已經不管不顧地捏緊她的手。

這人已經瘋了。

西維婭想。

她這是今日第二次被人這樣惡狠狠地抓住手，像一個死刑犯。

“你先松開我……”這種時刻西維婭反而漸漸恢覆了冷靜，她推了推息昀的手。

“我不要，”息昀說，“你根本就不知道這些話我想了多久，是啊，你怎麽會知道……”

他又開始自言自語，像是精神分裂。

他委實有些將西維婭嚇到，但西維婭還是努力讓自己恢覆鎮定。

這屋裏已經瘋了一個，她再瘋的話就沒正常人了。

“我不比他弱的，只是有些事我還不能讓你知道。但我真的不比他弱，有些事情他這輩子都做不到，但是我可以……”息昀嘴中念念有詞，像是在教堂做禱告。

西維婭：“……”

這人有完沒完？

“你冷靜一點——”趁息昀不註意，西維婭重重地反握住他的手，不耐煩地說，“冷靜一點行嗎？”

息昀混沌的眼眸緩慢聚焦，輕輕地看著西維婭。

“好了，都會沒事的……”西維婭抱住他，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息昀：“……”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西維婭這是當他疾病發作需要安慰？

“你到底有沒有聽明白我在說什麽？”息昀甩開西維婭的手，暴躁地問。

“明、明白了啊……”

“那你覆述下，我都說了些什麽？”

“你說王兄根本就不喜歡我，勸我早日放棄。”西維婭誠懇地看著他。

息昀：“……”

敢情她還選擇性失憶。

息昀暴躁地看了西維婭一眼，心中的氣憤越燒越旺，他怕這樣下去他會忍不住將西維婭臥室拆掉，他尋根究底地掃視半晌西維婭的臉，怎麽都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這讓他感到憤怒、慚愧、傷心……

“夠了。”息昀甩甩袖子，轉身就走。

這次西維婭沒有懶他，她看著息昀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一點點退卻，最後變成一張悲傷的臉。

息昀說王兄逃避她的感情，可她又何嘗不是在逃避息昀呢？

也許大家都是同一類人，只是火沒燒到自己身上不會覺得疼而已。

她看著窗外的雲層，想象著此時此刻的西格爾正在做什麽——這麽多年她經常這樣思念王兄，卻沒想到近在咫尺，她卻也依舊需要這樣去思念。

此時此刻，也許兩人都在看向同一片雲層。

可她卻莫名地覺得距離很遙遠。

——

維爾遜?麥克亞當到達西格爾寢宮時，三人正面色和睦地坐在茶桌旁談笑。

維爾遜：“……”

倒是他從未想過的和睦。

他本以為自己這個弟弟在聽聞他也在這個皇宮後會十分激動、憤慨、悲傷……卻沒想到霍爾尼格竟如此淡定。

淡定得有些不正常，甚至讓他害怕。

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幾個兄弟之間的感情是多麽微妙難解。

霍爾尼格甚至朝他打了聲招呼——

“好久不見啊，哥哥。”

維爾遜：“……”

這場景竟該死的甜美？

西格爾看著剛進來矮小的身軀，眼神停在了他的臉上。

——正是上次在花園見到的那個孩童。

那時候特麗絲還告訴他是柯利弗公爵的孩子，回去後西格爾還曾查過，加西亞國根本沒有柯利弗公爵這個人。

霍爾尼格頂著壯漢身軀喊維爾遜“哥哥”的場景怎麽看怎麽奇怪，西格爾只能默默移開眼。

“好久不見，”維爾遜也朝霍爾尼格說道，但語氣中卻是毫不遮掩的嫌惡，“你還是之前那般惡心。”

“聽聞你剛殺了弗蘭斯克，真是感謝你對他的制裁，不瞞你說，如果不是晚一步，他應該會死在我的手中。”

“你太謙虛了，”維爾遜冷冷地說，“你怎麽會比我晚一步？弗蘭斯克的屍體就是你收拾的吧。”

“看來我去的時候你才離開不久。”

“從小你就愛與我爭搶東西，即使到現在這個習慣還沒改？”

“可能只是我們口味相似、目標又恰巧一致。”

“呃……”西格爾：“……”

特麗絲：“……”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麻木與無奈。

“好了，”不知過了多久，最終還是西格爾敲了敲茶桌，淡漠地望著兩位魔鬼，“我們是不是該說正題了？”

聽言，霍爾尼格停下了嘴，維爾遜卻並不買賬，繼續對霍爾尼格進行惡毒的攻擊，已上升至他生生世世的器官疾病。直到特麗絲也咳嗽兩聲，維爾遜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閉嘴。

“我討厭他。”末了，維爾遜還惡狠狠地對特麗絲說。

特麗絲：“……”

好吧我知道了你討厭他，但好像並沒有用？

“正題就是，”魔鬼的爭吵並未影響氣氛的劍拔弩張，兩個人類之間看上去仍在運籌帷幄，“我們要不要合作？”

“怎麽合作？”

“我想做這個國家的女王，”特麗絲簡短地說，“也許你可以幫助我。你很強大，更何況你還有霍爾尼格——”特麗絲頓了頓，“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利用這兩個魔鬼的力量。”

“聽上去對我並不十分有利，你能給我帶來什麽？”

特麗絲當上女王的話，他們的婚約自然也不會再作數，西格爾不可能委身去做王夫。但兩人都沒有談及這點，因為他們明白，這點對他們並不重要。

“現在的維爾遜比霍爾尼格強，因為他剛吞食弗蘭斯克的魔力。”

“看來你是在威脅我。”

“不殿下，這個世界沒有人敢威脅你，哪怕是我，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誠意，”特麗絲說，“我登上女王後，會與貴國簽訂更深層次的同盟契約，並點明是因為殿下，那時候西平國王也會更器重你，並且我有意與你一起瓜分索國。當然，那都是我們登基之後的事情了——”

“為表誠意，我可以服用一顆帶著慢性致死毒的魔法藥，解藥放在你那邊，你覺得怎麽樣？”

西格爾楞住了，他皺起眉，不解地看著特麗絲。

特麗絲敢說出這樣的話，必定會想到這枚毒藥一定會由他給出，她是真的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只是……有一些必須要做的事情而已，這份欲望大過了我自身的存活欲，”特麗絲低低地笑了笑，又擡起眼，輕輕地看著西格爾——

“好了，那麽殿下，你是否要回應這場邀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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